迷妄之海。

淩燁仰躺在塌上，緊閉雙眼眉頭緊鎖。廷逸在一旁等細細為他探脈，面色卻透著病態的蒼白，眼底也帶著淡淡的青黑，連探脈的時間，也比過去久了不知幾倍。

好一會兒後，他收回手，額上滿是冷汗。

一只手從旁伸過來，替他一點點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，廷逸微微偏頭，對她輕笑了一下。

有幾分憔悴的葉紅綾的手輕輕搭在廷逸肩上，沒有出聲，眼裏卻是滿滿的擔憂。

廷逸擡手拍了拍她的胳膊，輕聲道：“小師弟沒有大礙，想來瓊華真君已經為他處理過傷勢，如今未醒多半是藥效未退。”

葉紅綾點點頭，眉頭卻未松開：“我自然知道真君不會不管小師弟，那……你……感覺如何？方才……可吃力？”

廷逸搖頭，瞧著眼前這個全無往日烈火一樣活力的葉紅綾，無聲地嘆了口氣，低下頭，入眼的，卻是自己此刻正坐著的輪椅。

妖族戰場上，鳴焱祭出法器葫蘆之後開始迅速異變，不只速度力量暴漲，周身外溢的毒瘴煞氣也極是厲害。最後一擊之時，他擋在蒼津面前，大量毒氣煞氣入體，當即便險些失去意識。而後拼力調動全身仙力壓制，一路被小黑馱回大營，隨行而來的藥谷諸人放下一切，往他體內輸送靈力，耗盡不知多少丹藥靈草，整整兩日兩夜，終於掙回了他一條命，卻……

廷逸的目光定在自己的雙腿上。

煞氣與毒氣無法引出，只能強行壓至雙腿。

他雖保住了性命，在無數天材地寶養護之下也堪堪穩住了真君的修為階品，卻大概，再也不能站起了……

葉紅綾全部心神都在廷逸身上，自然也註意到了他此刻的眼光，她手上一緊，低下頭：“我本以為……能見到真君……請她來……為你瞧瞧……”

廷逸清醒過來的第二日，便強撐著回到迷妄之海。

正是那一日，葉紅綾突然接到失蹤已久的瓊華的傳訊。

只有四個字：雪域地宮。

葉紅綾疾行趕到當初幾人結伴探查雪域，被鬼面青犽獸群逼入地宮之處，果然見到蒼茫白雪之上一處閃著金光的結界，結界正中心，躺著人事不省的淩燁，瓊華卻不見蹤影。

瓊華的結界設得十分精巧，直到探入結界中，葉紅綾才清晰感覺到結界中竟帶著廷逸與她兩人的氣息，原來這結界，除了他們二人，旁的不論誰來都想必無法通過。

淩燁昏迷，瓊華不見蹤影，傳訊符又一次斷了消息，葉紅綾只得先帶淩燁回到迷妄之海。

葉紅綾是眼中含淚而歸的。

接到瓊華傳訊時，除了小師弟終於有了消息心中大石落地外，她更欣喜的，卻是此世唯一一個仍有可能治好廷逸的人，正是瓊華真君。只是她未曾料到，匆忙趕到雪域，竟然未能見到她。

廷逸瞧著葉紅綾微紅的眼眶，輕易猜到了她心中所想，擡手攥住了她扶在他肩上的手，用力握了握。

葉紅綾對上廷逸的眼睛，咬住嘴唇撇開頭去。

廷逸攥著她的手，輕輕嘆了一口氣。

龍族。

呆在自己房中的清歌忽然聽聞族長霆兮有請，雖心中疑惑，仍是同來尋她的元渺一起去了族長所在的院落。

這是她第二次踏足此地，第一次，是師尊送她來島上那次。

清歌進入廳中，龍族的幾位長老盡數在此，主位上坐的兩人正說著什麽，其中一人便是見過幾次的龍族族長霆兮，另一人——

“師尊？”清歌有些驚訝地看著前方安坐的瓊華：“清歌見過師尊。”

瓊華點點頭，沒有與清歌多說，轉眼看向霆兮：“族長即刻準備，方才說了，三日後。”

霆兮擰眉：“如此匆忙？”

瓊華站起身：“時候不多了。”

霆兮瞧著瓊華分明比前次見到時空了許多的面色，默了默，點頭應下。

瓊華見他應下，不再多言。她走向清歌，遞給她一塊靈石。清歌接在手中，只瞧了一眼，便已心裏有數。只是……她總覺得，眼前的師尊，與她所熟悉的那一個，似乎有幾分不同。咬了咬牙，她臉上浮出幾分擔憂：“師尊……”

瓊華深深地看了清歌一眼：“清歌……記得，不論發生什麽，守好陣法……直到……”她的眼光飄忽了一霎，很快褪去一切情緒，握上清歌的手。

清歌腦中猛地一震，一道聲音在腦中憑空響了起來，正是她師尊瓊華的嗓音。

腦中話音一落，清歌猛地渾身一震，不敢置信地盯著瓊華：“師尊！”

瓊華放開握著清歌的手，壓下眼中的柔軟，目光一厲：“這是師命！”

清歌已有些錯亂，被瓊華一震，頓時渾身一僵，抖著唇仍定定地看著瓊華：“可是……師尊……”

瓊華閉了閉眼：“若還是我的弟子，就答應我，你必須做到！”

清歌定在原地，看了瓊華半晌，眼中抖動著諸多情緒，最終，化作堅定。她撲通一聲雙膝跪地，對著瓊華深深拜了下去。

瓊華沒有攔她，也沒有出聲。

廳中的霆兮與諸多龍族長老，也都只是默默看著。

清歌擡起頭，終於有什麽從眼角滑落：

“弟子清歌，謹遵師命！”

瓊華伸出手，輕輕撫了一下清歌的發頂，閉了閉眼，轉身大步離開。

“師尊！”

清歌在身後的高呼沒能阻止她離去的步伐。

很快，素衣長裙，烏發披肩的瓊華真君的背影，便消失在清歌的視線之中。

瓊華島。

瓊華穿過護島大陣落在島上時，沒有驚動任何人。

想了想，她沒有傳訊召喚瑤歌等人，而是放開神識在島上查看，很輕易地發現了聚集在瓊華島西北的幾人，擰起眉，往那方向趕去。

瓊華神識的探查未做遮掩，觸及此地，聚集此處的瑤歌，長歌，寧歌，雪歌與芳歌幾人便都察覺到了。尚未來得及反應，便見瓊華已經出現在視線之中。

“師尊！”瑤歌幾人迎上來，瓊華看過去，見每人都面露悲色，心中一動，轉頭看去——

瓊華島西北沒有建築，也未曾開墾藥田，倚靠著瓊華島上不多的一處山峰，稍遠些便是陽歌的獸園。

青山蒼翠，綠水環繞，芳草依依，著實是個景色不錯的地界。

山腳之下，一只碩大的黑鷹斜靠在一塊石碑旁，展開巨大的翅膀，一下一下地用羽毛輕蹭著，喉中溢出一聲又一聲低低的悲鳴。

瓊華只掃過一眼，便看清了石碑上的文字。

瓊華島第一代弟子陽歌之墓。

心頭一震，猛地轉向瑤歌。

瑤歌眼睛通紅，卻忍著沒有落淚，上前跪在了瓊華面前：

“師尊……是瑤歌疏忽，放了小師妹出島……她……在妖族戰場上……”

芳歌滿臉淚痕，也一齊跪下，膝行上前：“師尊，是芳歌的錯……是我帶她前去戰場……卻沒能看好護住她……陽歌……被妖族祭出的一件葫蘆法器……吸……吸去……屍骨……屍骨無存……”

瓊華踉蹌一下，沒再看眼前跪了一地的幾個弟子，走到石碑前，閉目一探——

石碑之後的墳塋中，果然，只有幾件陽歌的衣物……

小黑濕潤的鷹眼朝她看了過來，低低哀叫了一聲，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鷹眼滑落，滴在石碑上，淋出一朵一朵的淚花。

瓊華這才細看向小黑，原本光滑柔亮，隱隱透著靈力的羽毛變得幹枯松垮，濃黑的羽毛之下，滿是黑褐色的血痂。比起她所熟悉的那個壯碩機靈，卻有幾分調皮的黑鷹，眼前的小黑極為虛弱，一身陽歌不知廢了多大力氣養護而出的靈力急速逸散出體外，眼瞧著便要散盡！

小黑快不行了！

可這傷勢，靈力的流失，根本不難醫治！更何況是在瓊華島！

瓊華上前一步，掌心正聚氣柔和的靈力要替小黑療傷，卻見小黑艱難地掙紮了一下，竟躲開了她的手，一雙鷹眼直直地看向她，那眼裏滿是祈求。

長歌見狀，出聲道：“師尊……小黑……在戰場上救回廷谷主後，不肯讓任何人靠近為它療傷……回島後，便一直守著陽歌的衣冠冢。後來，弟子想要強行給它上藥，它便幹脆掙紮著自散靈力……”

瓊華的眼睛沒有離開小黑，那一雙晶瑩的鷹眼裏的祈求一分也未改過。

掌心靈力發出的柔光慢慢暗淡下來，直至消散。瓊華收回手，對著小黑默了片刻，終於閉了眼。

小黑見此，低低叫了兩聲，瓊華聽在耳中，明白它是在感激。

感激自己不救它，感激自己任它去死？

瓊華島上和煦的微風拂過，石碑前的幾人，卻都覺得心中發冷。

過了許久，天色已近黃昏。

石碑前的黑鷹，已經連擡起翅膀都做不到了。

它輕輕動起腦袋，像它過去無數次，磨蹭著那個總是笑得燦爛的人撒嬌求誇獎一般，一雙已經漸漸黯淡下來的鷹眼中，是帶著笑意的。

終於，靠著石碑的碩□□再也沒有了半分生息。

……

“我知道我知道！你瞧這回我只帶了小黑一個來，它可聽話呢！不會給師姐搗亂的！”陽歌一邊一臉討好地對著芳歌笑，一邊伸手拍了拍聽了她的誇獎正努力挺起胸脯的黑鷹。

雪域戰場外，體型碩大的黑鷹一掃驕傲之態，縮著翅膀，裹著巨大的身軀輕輕靠向身邊的陽歌，用頭頂輕蹭著她的臉頰。羽毛劃過臉頰脖頸，吃力地摟著黑鷹身軀的陽歌癢地咯咯低笑出聲。陽歌身後的寧歌看著眼前的一鷹一人，焦急而又無奈。

“我就是……小黑極少離開我，我也是怕它……沒能幫上師尊的忙，反倒添了麻煩……”一旁一直乖乖窩著的黑鷹聽到陽歌這話，低低叫了兩聲，聲音中有幾分不滿幾分委屈。陽歌見狀連忙跳到小黑身邊輕輕摸著它的腦袋低聲安慰。

小黑跟在陽歌身後，一跳一跳得往煉藥房的方向而去，身軀雖然碩大，動作卻很輕盈。走在前面的陽歌發現小黑如此跟在身後笑起來，轉身沖著學著鳥雀一般，輕輕蹦跳的小黑招招手，小黑見了，鷹眼一亮，加快兩步蹦到陽歌身邊，蹭了蹭她的臉，跟她並肩前行。

瓊華島岸邊，小黑收起翅膀，縮在陽歌身邊，不住地用腦袋去蹭陽歌的臉頰，大大的鷹眼裏全是愉悅，像是悶久了的孩童，為終於能出門放風而高興。

……

如此，也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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